CoreSin
今天的新闻,意大利电影巨星克劳迪娅·卡汀娜去世了……
克劳迪娅·卡汀娜 Claudia Cardinale
1938年4月15日-2025年9月23日
如果你对她的名字稍微感到陌生,但你也肯定看过《八部半》《豹》《西部往事》这几部电影。
《八部半》
对卡汀娜的最大错误认知,是将她简单归类为「性感符号」,或者把她视为意大利版的碧姬·芭铎。
恰恰相反,她的银幕魅力包含一种神秘的矜持,这源于她公众形象与私人创伤之间的巨大断裂 。
她提醒我们,一个纯洁、迷人的银幕形象的诞生,其背后却是个人创伤和契约奴役。
首先要从她独特的出身背景说起。克劳迪娅·卡汀娜1938年出生于法属突尼斯的港口小镇,父母是西西里人,所以她的母语是法语和父母所讲的西西里方言,而非标准的意大利语。
这种语言背景使她在初入意大利电影界时,立刻被定位为一个「局外人」。略带异国情调的特质,将她与索菲娅·罗兰等本土明星区分开来。
她进入电影界纯属偶然。她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教师。1957年,她在突尼斯一场她并未主动报名的选美比赛中,被意外加冕为「突尼斯最美丽的意大利女孩」,奖品是前往威尼斯电影节的旅行。
在电影节上,她引起了制片人们的注意,但她最初对演艺事业表现出抗拒,这种姿态后来反而成为她谈判的筹码。
当时外界并不知道,她身上曾发生过一件毁灭性的事件。
据她本人后来透露,17岁时,她被一名比她年长许多的法国男子强奸,并因此怀孕。是终止妊娠,还是将孩子生下来?她选择了后者。
也不能说是她的主动选择,当时的意大利法律严格禁止堕胎。
正是在此时,制片人佛朗哥·克里斯塔尔迪向她提供了一份为期七年的合约。这份合约成为了她唯一的出路。
克里斯塔尔迪精心策划了一场掩盖行动:1958年,卡汀娜在伦敦秘密生下儿子帕特里克。在接下来的七年里,帕特里克由卡汀娜的家人抚养,并被告知卡汀娜是他的姐姐。
这个秘密不仅向公众隐瞒,也向孩子本人隐瞒。这成为了她早期生活和职业生涯中无法言说的秘密,她必须创造这么一个虚构的公众叙事,换取生存和发展的机会。
与克里斯塔尔迪的Vides电影公司签订的合约,对卡汀娜来说,是救赎也是牢笼。克里斯塔尔迪既是她的拯救者,为她和她的儿子提供了经济保障,也控制了她的一切。
这份合约条款严苛,几乎涵盖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控制她的发型、体重、社交生活和公众形象,旨在将她塑造成一个纯洁无瑕的「意大利甜心」 。
克里斯塔尔迪拿走了她所有的电影片酬,只按月付给她微薄的薪水,使她多年来毫无积蓄。这种财务安排确保了她对他的完全依赖,她表面上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明星,实质上却是一个领固定工资的办公室职员。
更具象征意义的是,她早期的所有意大利电影中,她的声音都被配音所取代。配音固然是意大利电影的传统,也因为制片方都认为她那沙哑、低沉且带有浓重法语口音的嗓音,不符合理想的银幕形象。
这不仅仅是一个语言问题,而是对她身份的彻底压制。正如她的真实故事(创伤、母职)被一个虚构的叙事(纯洁的少女)所取代一样,她真实的声音也被另一位女演员的声音所取代。
因此,当费里尼在电影《八部半》中坚持使用她的原声时,那一刻具有了某种传记意义,它标志着「真实」的卡汀娜开始从那个被建构的形象中浮现,是她走向自我解放的第一声呐喊。
《八部半》
在20世纪60年代,克劳迪娅·卡汀娜与欧洲最伟大的三位导演——维斯康蒂、费里尼和莱昂内的合作,将她的事业推向了顶峰。
在这些大师的手中,她那被精心构建的银幕形象被解构和重塑,使她得以体现复杂甚至矛盾的文化与电影理念。
在维斯康蒂的史诗巨作《豹》中,卡汀娜饰演的安杰丽卡·塞达拉是历史变革的具象化身。
《豹》
她是一位富裕的资产阶级市长的女儿,凭借惊人的美貌和丰厚的嫁妆,嫁入了正在衰落的西西里贵族阶层。
安杰丽卡象征着未来——新生的财富与活力,旧秩序为了生存必须与之结合。
她并非一个被动的花瓶,而是历史进程中积极的推动者。卡汀娜的表演精准地捕捉了新兴阶级的纵情奔放和狡黠。
影片中一个关键场景是,当未婚夫唐克雷迪讲述一个略带色彩的修女故事时,在场的萨利纳家族成员报以震惊的沉默,而安杰丽卡却爆发出持久而略显突兀的笑声。
这笑声打破了贵族阶层僵化、压抑的礼仪,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维斯康蒂巧妙地运用卡汀娜的身体语言——她容光焕发的健康与感性——与贵族世界的尘埃、腐朽和疲惫的顺从形成鲜明对比。
她穿着华美的礼服穿梭于古老宫殿的废弃房间,本身就是一幅变革席卷废墟的生动画面。
在著名的舞会场景中,她与萨利纳亲王共舞,这一刻充满了政治和性的张力,既是对亲王个人死亡的预演,也是权力交接的象征。
卡汀娜在此片中的美貌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其生涯的顶峰 ,但维斯康蒂所捕捉的,远不止于美貌,而是一种不可阻挡的生命力,一种正在重塑世界的历史力量。
如果说在《豹》中,卡汀娜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化身,那么在同年拍摄的费里尼的《八部半》中,她则成为了一个超凡脱俗的艺术理想。
她饰演的角色克劳迪娅是一位女演员,是陷入创作和精神困境的导演吉多心目中纯洁与救赎的化身。她是吉多的缪斯,一个从他混乱的潜意识中升起的幻象。
《八部半》
然而,费里尼的处理方式远比简单的「男性凝视」更为复杂。影片赋予了这位「缪斯」惊人的主体性。
在一个关键段落中,镜头跟随克劳迪娅的视角,进入她对自己在吉多电影中角色的想象。
在这个由她主导的幻想序列中,吉多完全缺席。摄影机优先展现了她的主观世界,捕捉她微妙的表情和愉悦的神态,使她同时成为「奇观」和「观赏者」。这种处理颠覆了将女性视为被动救赎容器的传统观念。
更重要的是,这是卡汀娜的原声第一次在重要电影中被使用,这是费里尼本人的坚持。这一决定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在声音层面完成了主题上的揭秘,让真实的卡汀娜从被操纵的形象中破茧而出。
最终,克劳迪娅的角色对吉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主角之所以不可爱,是因为他没有爱的能力。这一刻,理想化的投射被彻底击碎。她不再仅仅是吉多的梦,而是一个能够看穿他幻想并对其进行批判的真实个体。
1963年,卡汀娜同时穿梭于《豹》和《八部半》的片场,这不仅仅是日程安排上的挑战,更是一个锻造她复杂明星身份的熔炉。
她被迫在维斯康蒂极度控制、充满历史感的现实主义(深褐色头发、紧身胸衣、阶级斗争的象征)与费里尼混乱、即兴的超现实主义(金色头发、飘逸空灵、艺术理想的象征)之间切换。
这种由外部环境强加的二元性,内化为她银幕形象的核心特质。她既能脚踏实地,又能飘渺空灵;她既是肉体,又是理念。
这种矛盾的统一体,正是《八部半》的早期工作标题「美丽的困惑」的人格化体现。这使她免于像同时代的其他女星那样被简单地类型化,并赋予了她一种独特的、谜一般的魅力。
在赛尔乔·莱昂内的史诗西部片《西部往事》中,卡汀娜的角色吉尔从根本上改变了意大利西部片的类型常规。
影片开场,她是一名来自新奥尔良的妓女,抵达西部与新婚丈夫会合,却发现丈夫及其子女已被谋杀。她继承了丈夫的土地「甜水地」,这片土地因其对即将到来的铁路至关重要而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
《西部往事》
正如卡汀娜本人所说,在莱昂内以往的西部片中,女性通常是「物件」,但在这部电影里,女性是中心,一切都围绕着她展开。
吉尔不是一个等待救援的落难少女,而是影片的道德和叙事支柱。她拒绝被周围的暴力所吓倒,坚守自己的土地。她的过去赋予了她一种世故的实用主义,使她能够在残酷的边疆环境中幸存下来。在影片的四位主角中,只有她展望未来,而不是沉湎于过去的复仇。
影片的结尾,是吉尔为修建铁路的工人们送水的标志性镜头。这一幕象征着她作为新文明源泉的角色。
她代表了从神话般的、充满暴力的旧西部(由「口琴」和弗兰克所代表)向定居的、文明的未来的过渡。她从一个男性暴力的受害者,转变为一个用自己双手建设未来的创造者。
从《豹》中的安杰丽卡,到《八部半》中的克劳迪娅,再到《西部往事》中的吉尔,卡汀娜在60年代的这三个标志性角色中,清晰地勾勒出一条女性能动性不断增强的轨迹。
安杰丽卡的能动性是象征性的,她作为历史力量的化身,但其命运仍由男性决定。克劳迪娅的能动性是智识和批判性的,她作为一个被投射的理想,却拥有了戳破这一理想并坚持自我观点的声音。
而吉尔的能动性则是主动的、务实的和创造世界的,她拒绝受害者的身份,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并亲手奠定了新社会的基础。
这一银幕上的演变,恰如其分地映照了卡汀娜本人从一个被克里斯塔尔迪控制的客体,走向一个独立自主个体的真实人生旅程。她的电影作品,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她自身解放之路的无意识寓言。
在媒体和制片人的宣传中,卡汀娜经常被称为「意大利的碧姬·芭铎」。然而,这种比较仅仅停留在表面。碧姬·芭铎的形象与战后法国的性解放浪潮紧密相连,她那「性感小猫」的形象代表了一种直白、大胆的现代性。
相比之下,卡汀娜的性感更为内敛和神秘 。她始终拒绝在电影中拍摄裸露镜头,保持着一种不可侵犯的距离感。
与索菲娅·罗兰的比较同样揭示了她的独特性。罗兰是典型的、植根于那不勒斯文化的意大利女性象征,她的形象充满了质朴的、大地母亲般的气息。
而卡汀娜则是更具异国情调和空灵感的,这种特质直接源于她的成长背景。她并非纯粹的意大利人,而是一个在突尼斯长大的、讲法语的西西里人。
这种文化上的杂糅性使她无法被简单地归入任何一个国家符号的框架内。她代表了一种泛地中海的身份,一种更复杂、更现代的跨国身份认同。
正是这种「他者性」,让她在扮演从西西里贵妇到美国西部拓荒者等多样化的角色时都具有说服力,也为她的银幕形象注入了持久的国际吸引力。
卡汀娜对私生活的极度审慎是她公众形象的另一个核心特征 。她曾明确表示:「我从不认为丑闻和忏悔是成为一名女演员的必要条件。我从未在电影中暴露自己,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神秘感非常重要。」
这种立场最初源于保护她儿子秘密的现实需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演变成了一种自觉的职业策略。
在一个媒体曝光日益增强的时代,她的沉默寡言创造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光环和深不可测的内涵,这与她那些更为开放、更易被媒体消费的同代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神秘策略允许观众将更广泛的特质投射到她身上,从而增强了她作为一名演员的多功能性。对于像费里尼和维斯康蒂这样的大师级导演来说,一个形象不被固定、充满阐释空间的女演员,无疑是更理想的创作画布。
因此,由防御机制演变而来的神秘感,最终成为了她艺术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使她的形象超越了单纯的感官吸引力,进入了一个更具智识和想象力的层面。
离开佛朗哥·克里斯塔尔迪是克劳迪娅·卡汀娜人生的分水岭。
到 70年代中期,卡汀娜为了与导演帕斯夸莱·斯奎蒂耶里开始新的生活,毅然离开了克里斯塔尔迪。她与斯奎蒂耶里育有一女,也取名克劳迪娅。
这一决定是她个人自由的宣言,但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职业代价。被激怒的克里斯塔尔迪利用他在意大利电影界的巨大影响力,试图将她和斯奎蒂耶里一同封杀。
这场反噬是真实而残酷的。她被曾经的合作者,如维斯康蒂,拒之门外——维斯康蒂拒绝让她出演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无辜的人》 。
《无辜的人》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银行账户空空如也,多年来的辛勤工作并未给她带来任何财务保障。
与克里斯塔尔迪决裂后,她的职业选择更加清晰地反映了她新获得的个人自由。她继续与富有挑战性的欧洲导演合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与赫尔佐格合作拍摄《陆上行舟》。
《陆上行舟》
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以其艰苦卓绝和混乱无序而闻名,卡汀娜却将这次经历称为一生中最棒的冒险,因为这和她脱出牢笼的真实生活,产生了内在共鸣。
克劳迪娅·卡汀娜的传奇,是从一个沉默的形象到一个自主的艺术家的漫长旅程。
透过她的生涯,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认识到20世纪电影中明星制度、性别与权力的动态关系。她并非一个简单的银幕女神,而是一个在逆境中不断重塑自我的幸存者。
她曾说自己活过超过150种人生 。对大多数演员而言,这或许是一种修辞,但对卡汀娜来说,这具有双重含义。她不仅在银幕上体验了多样的人生,更在银幕外被迫过着双重生活。
她的胜利,不仅仅在于她所扮演的角色,更在于她最终将自己众多的身份——突尼斯女孩、秘密母亲、被控制的明星、大师的缪斯、独立的艺术家以及全球倡导者,融合成一个真实、完整的自我。
她的遗产,甚至超越了那些不朽的电影本身。它存在于这些电影背后那个关于生存、坚韧和自我实现的故事之中。
她所代表的「美丽的困惑」,不再是外界强加于她的矛盾形象,而是她自身复杂性与深度的证明。
克劳迪娅·卡汀娜的故事告诉我们,最动人的表演,或许就是在一个被精心设计的舞台上,最终活出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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