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ill Krohn
翻译:糖果鱼
校对:Suzuko
来源:Criterion
布莱恩·德·帕尔玛在2001年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被问到当时最欣赏的电影有哪些时,他提到了李安1997年的《冰风暴》。
布莱恩·德·帕尔玛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在60年代曾致力于美国电影改革的革命性领军人物会将一个出生于台湾的导演的作品视作典范,何况李安的最初三部电影都是中文的。
然而,德·帕尔玛是对的。在《冰风暴》完成十年后,这部电影貌似成为了九十年代最好的美国电影。
《冰风暴》
当然在那十年中还有其他伟大的美国电影——例如《土拨鼠之日》!毫无疑问不少影迷会为之愤愤不平——但是《冰风暴》之所以在这些电影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是因为它历史性的展示了美国社会发展的转折点。
《土拨鼠之日》
电影中的大多数事件都发生在1973年的感恩节,即约翰·F·肯尼迪被刺十周年之际,这个事件曾引发了六十年代后期爆发的性解放、文化及政治运动。当影片中的角色准备庆祝感恩节时,这个国家却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从而结束了一个狂乱的时代。
《冰风暴》在李安的作品中也占据着特殊的地位。计划中它原本是李安的首部英语电影,只不过《理智与情感》(1995)的制片人在这之前先选择了李安来执导由简·奥斯汀这部名著改编的影片。
《理智与情感》(1995)
尽管李安的成名作《喜宴》中的故事(1993)发生在曼哈顿,但它主要讲述的是一个中国家庭在变革大潮中的遭遇。
《喜宴》
而《冰风暴》则讲述一个美国家庭所面临的相似问题,它是李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美国电影,某种程度上类似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第一部真正的美国电影《辣手摧花》(1943),那是一个揭露小镇家庭真实面目的故事,希区柯克邀请了典型的美国小说家桑顿·怀尔德来写剧本。
《辣手摧花》(1943)
李安的电影是根据瑞克·慕迪1994年的小说改编的,讲述的是一个康涅狄格州新坎能镇富裕家庭的年轻人在性解放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故事。李安的长期合作者,制片人兼编剧詹姆斯·夏慕斯先是向他推介了这本书然后又将它改编成剧本。
但是在拍摄过程和后期制作中这个项目又经历了很大的变动,导演在原有素材中融入了鲜明的个人色彩:以一个同情的旁观者的角度对那一段时期的美国历史进行重新演绎,(电影对历史的处理向来难以掌控),一点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以及难以形容的被称之为「腔调」(tone)的大师印记。
尽管李安和夏慕斯最初的设想是按照比利·怀尔德的传统,将《冰风暴》拍成一部像《喜宴》那样的讽刺喜剧,但是最后却演绎成了一部充满复杂微妙情绪的电影,李安说当他首次看到伴有幽灵般配乐的小片时(由麦切尔·丹纳配乐),他就开始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
电影剧本已经柔化了慕迪向他的问题家庭告别时的残忍,结尾让人想到作者本人就是本和埃琳娜的迷糊困惑的儿子保罗,片中这个角色由托比·马奎尔扮演。本(凯文·克莱恩饰)在片中不再是个酒鬼,埃琳娜(琼·艾伦饰)在书中最后的行为是令人震惊地残酷,但在影片中却表现出所受责罚超出所犯过失的令人同情之处。
至于由杰米·谢尔丹和西格妮·韦弗饰演的吉姆·卡弗和珍妮·卡弗则提供了一幅失败婚姻中两个孤独者的画像,片中卡弗夫妇是胡德家的邻居,却与胡德夫妇卷入婚外情。
影片中,理查德·尼克松在水门事件的最后那些日子里出现在电视上,他几乎也算是影片中的一个角色了,一如在原著中——保罗的妹妹温迪(克里斯蒂娜·里奇饰)将尼克松的谎言和观众对于《危险边缘》节目的狂热相提并论——由他定义的那个时期也是如此。
1973年性解放与政治运动的巧妙合流是通过媒体对「深喉」一词的迅速使用而体现出来的,它用来描述尼克松政府内部神秘的知情人士,是他帮助揭露了1972年总统重新选举时玩弄的肮脏勾当及其随后对真相的掩盖:这个绰号是同年的一部色情电影标题,后来也成为色情区以外的时尚。卡弗一家和胡德一家在《冰风暴》开场时的一个聚会上讨论着这部电影。
由于李安1978年才来到美国,他对这段时期的了解并不源自其直接经历,所以他在处理慕迪的故事时是像《理智与情感》那样把它作为一个历史片断来对待。
《理智与情感》
服装设计师Carol Oditz在李安鼓励下重新设计七十年代早期的服装式样,使之成为导演李安、艺术指导马克·弗瑞德伯格(Mark Friedberg)和摄影师Frederick Elmes共同构成的整体工作的一部分。
他们从这个时代的艺术中寻找灵感,特别是照相写实派和光效应艺术家的作品,前者是用一种既高度写实又略超现实的风格来画照片,他们受到电影中所能见到的各种反射表面的激发,后者则利用对比的视觉元素在一个平面上创造出振动的表面张力。
李安在第一次放映之后赞扬弗瑞德伯格:「马克,这看起来真的很好。它不是七十年代的,但它很有意思。」
为了找到家庭之间、家庭成员之间以及家庭中两代人之间合适的基调并对电影中的倒叙进行筹划,李安和与他长期合作的剪辑师蒂姆·史奎尔(Tim Squyres)做了十八次剪辑,特别是在冰风暴的那个夜里,当所有情节都汇聚到最后的结局时:
保罗在公园大道公寓和他心仪的可怜的富家女Libbets Casey(凯蒂·霍尔姆斯饰)以及他那讨厌的舍友(大卫·克鲁霍尔特兹饰)在一起;迈克·卡弗以及他的弟弟桑迪和温迪在卡弗家的地下游戏室里把性探索游戏玩到最后;本、埃琳娜、珍妮以及吉姆在邻居鸡尾酒会演变成「钥匙派对」——这是在「嬉皮之夏」摇滚音乐会将性解放宣称为理想之后的第五年,新坎能镇的时髦上流圈里第一次开始玩起了换妻游戏。
电影通过自身内在的气质表现了那一代只比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老一点点的人所进行的蹩脚的父母模仿方式。
一方面,他们的行为与那句古老谚语相吻合「有其父必有其子」:比如本和保罗都喜欢窥探别人的医药箱,而且他们都没有在那个风暴之夜利用眼前的性机会占女人便宜。
但是「有其女必有其母」也适用其中:埃琳娜模仿温迪骑自行车和商场偷窃(只不过妈妈被抓了个现行)。
这个在原书中有所交代的细节却在这里被略去了——埃琳娜知道温迪有盗窃癖并且曾经被逮到——这个略去的交代却使我们得到这样一个神秘的联系:母亲与女儿好像心有灵犀。
电影将慕迪的整体叙述碎片化,每一段分述一个胡德家庭成员的故事,通过去除每段之间所描述的心理链接来吸引观众以这种阅读的方式看下去。
这种神秘的视角在李安后来两部有关超人的电影中再次出现:《卧虎藏龙》(2000)和《绿巨人》(2003)。他对神秘的兴趣在《冰风景》中得以一窥,保罗(未来「蜘蛛侠」的扮演者)感觉到了漫威漫画公司的《神奇四侠》中关于超人家庭中的功能失调与自己家庭的相似性。
《卧虎藏龙》(2000)
《绿巨人》(2003)
在原著的结尾,当他的家人来到火车站接他时,就在那一刻他在空中看到了漫画人物火焰4号——李安说他第一次读这本书时,这个场面瞬间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尽管在影片中表现胡德一家无声的顿悟时他并没有采用特效。
《神奇四侠》的出现暗示了观众可以对人物、动作和意象相互碰撞与映射的方式进行神奇的解读,正如让迈克痴迷的分子一样,他的命运似乎被保罗最喜欢的漫画最新一期中的悲剧事件给控制了。
保罗在冰风暴之夜坐在开往新坎能镇的最后一班火车上时读了《神奇四侠》第141期上的部分内容,当这个夜晚接近尾声时,临时断电和火车骤停为发生在迈克身上的一切与保罗提供了另一种关联——有关「电」——除此之外,迈克这个人物和保罗在片中再无交集。
这导致了某种神秘主义的思考方式和形式化的模仿痕迹,李安在回忆七十年代时将其描述为后立体派:「很多方面被聚拢在一个叙述里,这样你可以从很多角度去看它,每个面都有意蕴。」
《冰风暴》工作照,李安与西格妮·韦弗
最终,这种通过神奇的臆想将各种事物相互关联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反映了慕迪的叙述者在他的第三幕的开始所进行的反思,也就是当他不再通过人物的眼睛来描述事件并开始以上帝的视角谈论时,他这样写道:「尽管上帝的隐喻是以巧合与重复为特征,来自自然的例子却并不都那么有条不紊。自然是无情并且充满暴力的。」
这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场暴风雪中,也是这部电影的名字由来。在出版的剧本前言中,李安写道,「当我想到《冰风暴》,我首先想到的是水和雨,想到它无处不在地降落,无孔不入地渗透,想到它所形成的地下河以及对于地表的影响,而当它停下的时候,我想到它反射的表面,像玻璃一样,世界在其中又重新显现。然后,当温度下降,只剩下水凝结成的产物,它的结构能将铁推开,它是如此坚硬,能够摧毁一切。」
这种自然而然的联想是通过电影中幽灵般的的演职人员名单所激发的:伴随着印第安人的长笛声,雾气凝结成演职员的名字。李安还在康涅狄格州景色的一段连续镜头中表现了风暴的效果,让人想起他所敬佩的导演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中时光流逝的镜头。
1997年,一些评论家认为他们从《冰风暴》在处理不知羞耻的中上层阶级这个后革命主题中看到了保守的态度。这可以从下面这个事实中得到佐证,李安把他最初拍的三部电影——《推手》(1992)、《喜宴》(1993)和《饮食男女》(1994)——称为父亲三部曲。
《推手》
《喜宴》
《饮食男女》
因为这三部电影刻画的都是在传统社区中由郎雄扮演的父爱形象。李安作品中这种保守的张力也许可以追溯至小津安二郎,特别是这个伟大的日本导演在二战后所拍的电影,这正是传统与变革之间,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冲突由于战争对日本文化的影响而加剧的一个时期。
但是李安不会比小津安二郎更保守,因为他的主题是,冲突就是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所经历的历史。
李安出生在政治斗争的前沿地带,这个斗争形成了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格局(他的父母从中国大陆移居台湾,他的祖父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害),李安最初的三部电影中直觉地探究这个主题,但由于他在之前拍摄《理智与情感》的经历,使他在《冰风暴》中再次思考起这个主题——他说,艾玛·汤普森的剧本给了他早期作品的灵感,即在社会与欲望之间是永无止境的拉锯战。
他和夏慕斯紧接着《冰风暴》之后又拍了《与魔鬼共骑》(1999),是根据丹尼尔·伍德瑞尔的小说Woe to Live On改编的关于美国南北内战中南方废奴派游击队员的故事,是从两个外来人——德国移民的白人儿子(托比·马奎尔饰)和游击队中的黑人同志(杰弗里·怀特饰)——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故事的,在电影中他们对南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李安发表于电影剧本中的前言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冰风暴》。
《与魔鬼共骑》
「通过两个外来者我们开始体验到自由带来的变化,」他写道。「正是他们的解放才使他们逐步成熟起来。所以,作为一个台湾人,我认同南方人因为扬基佬永远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我更强烈地认同那些外来者,他们抓住自由并为之斗争……我们的故事是关于美国核心的,即便这个核心——而且仍然经常如此——被种族和其他冲突撕得粉碎。
即使美国似乎以自由的誓言征服了世界,它仍然没有完全征服它自己,或者说获得它自己的自由。」《与魔鬼共骑》是又一部观众不得不通过录像才能看到的李安电影,因为在当时它还无法被人理解。一个导演的作品如果经常涉及尚未盖棺定论的历史题材就会有那样的风险。
《与魔鬼共骑》
2007年11月,《新闻周刊》声称美国仍然处于六十年代的控制中,既无法摆脱那十年的影响又无法实践它的诺言。这个时代的文化中仍然挥之不去的影响通过《冰风暴》而呈现出一种未曾褪却的鲜亮,很少有电影能将它保存如此长久。
1997年的这部电影颇具预言性。它离美国国会弹劾比尔·克林顿的性丑闻案仅一年之遥。李安电影中浓缩的历史闹剧将被共和党主导的国会再次重演,它对1973年的事件仍感到刺痛,当时尼克松的「南方战略」旨在布署于下一届总统竞选以便将选区沿着内战时第一次划分的界限切分。
「《冰风暴》中描绘的这段时期是充满天真和善意的,因为人们反抗的是旧规则与旧秩序,」李安说。「现在我们疲倦了,而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他们所能到达的边界还是非常新鲜并且大胆的。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所遭遇的是人性,而冰风暴使你对自然充满敬意。最终它会让你感到我们其实并不是那么自由。」
李安的陈述表达了这个复杂象征的两面性,这个象征传递的是他电影中的意象——他是那些艺术家中的一个,如果不能从历史中找寻意义,那么对他们来说,未来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所以他的电影让人想起在他之前的那些伟大的电影制作人:小津安二郎,当然还有像约翰·福特和奥逊·威尔斯这样的美国人,无不对失落的世界和消逝的传统发出哀叹与感怀。
一个增加了《冰风暴》幻灭感的事实是1967年之前的时代已经在电影一开始就被不留痕迹地扫除了,这段开头描绘了现在这个时代的到来。但是这部电影的确也涉及到了更老旧的美国:温迪饭前祷告说感谢上帝「让我们白人杀光了印第安人。」
从影片中可以窥见著名的「维护美国形象」的电视广告,其中Iron Eyes Cody对乱扔垃圾造成污染的现象流泪,此外还有伴随着演职人员名单的是充满鬼气的长笛声,以及那些仿佛被淹没了的幽灵般的字母。
「我喜欢土著美国人的本土音乐所暗示的讥讽。」影片作曲麦切尔·丹纳说,「它提醒我们,当电影人物穿过树林走向他们摩登的房子时,他们脚下的土地曾属于早已消失的文明。李安和我想要提醒人们自然的威力——自然就在所有人面前,当我们消失的时候它还在那儿。」
此文首次出现在Criterion Collection 2007年DVD版《冰风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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