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密
朴赞郁的新片《无可奈何》,简直就是一份针对21世纪全世界社会困境的诊断书。

《无可奈何》
影片的叙事围绕中年员工文洙(李炳宪饰)展开。他在一家造纸公司服务25年后被解雇。面对财务破产和失去家园的威胁,他构想并实施了一个残忍的计划:从物理上消灭自己的求职竞争对手。
这个极端设定,成为了影片探索绝望、系统性压迫,还有道德沦丧的载体。
尽管影片的文化背景深植于韩国,但其关于企业裁员、人工智能的威胁,以及就业市场残酷本质的主题,却是一个世界性的话题。这一点从影片预售至超过200个国家,并在威尼斯、多伦多等国际电影节上屡获殊荣便可得到印证。

它成功地表达了一种普遍的、全球性的焦虑:在一个人力 很容易被取代的系统中,人类价值本身是怎么被侵蚀。
影片的韩文片名《어쩔수가없다》翻译过来叫「没办法」,和英文片《No Other Choice》(别无选择)在语义上存在着微妙而关键的差异,这种差异本身就构成了对影片核心张力的精妙注解。
韩文片名在日常语境中带有一种被动的、对不幸命运的默然接受,是一种社会性的无奈叹息。而英文片名则更具主动性——没有其他选择,但还有唯一选择。它是一句用来为自身行为辩护的宣言,暗示着一个经过权衡后被迫做出的决定。

这种双重性完美地捕捉了影片的核心矛盾:主角文洙既是一个被宿命论系统所碾压的被动受害者,又是一个采取了恐怖暴力行动的主动施害者。
影片的叙事探索了从系统性的必然(「没办法」)到个体行为的合理化(「我别无选择」)之间的恐怖转换地带。
起初,文洙是企业决策的受害者,公司告诉他别无选择,只能解雇他。这是他处于被动、「没办法」的阶段。

随后,他自己采纳了这套逻辑,将系统强加于他的话语,转化为自己实施谋杀的行动准则。这种语言上的挪用,映射了他从受害者到施暴者的心理蜕变,模糊了 「被逼无奈」与「主动选择」之间的界限。
《无可奈何》的剧本改编自美国作家唐纳德·E·韦斯特莱克于1997年出版的小说《斧头》。值得注意的是,这已是该小说的第二次重要改编。此前,希腊裔法国导演科斯塔-加夫拉斯曾于2005年将其搬上银幕,片名为《职场杀手》。

朴赞郁特意将自己的这部作品献给加夫拉斯,并邀请其家人担任制片人,这表明他是在与前作进行一次有意识的艺术对话。
朴赞郁之所以被这部小说吸引,并非因为「谁是凶手」的悬疑结构,而是因为它深入探讨了一个原本再也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如何在特定的社会体系下被推向极端的心理过程。
他敏锐地察觉到,可以将原作中已有的荒诞幽默元素进一步放大,创造出一种在滑稽中更显悲哀的独特质感。

朴赞郁在改编过程中最重要的举措,是将故事背景完全本土化至当代韩国 。这不是简单的场景替换。为了确保投资和创作上的自主权,他刻意将剧本重塑为一部纯粹的韩国电影。这使他能够将韩国社会特有的文化焦虑与社会创伤注入叙事之中。
在此过程中,朴赞郁实现了一次关键的议题转换:从经济批判转向心理-家庭层面的剖析。

韦斯特莱克的小说与加夫拉斯的电影 ,主要着眼于新自由主义资本逻辑在经济层面的残酷性,而朴赞郁则刻意将故事的重心重塑为一个家庭故事。
主角的绝望,其根源不再仅仅是经济上的生存压力,更多是来自于作为一名父权制家庭供养者角色失败的心理恐惧。
暴力,因此成为了男性气概危机下的病态表征,而不仅仅是失业危机的直接后果。
朴赞郁说:「与原著和加夫拉斯的电影相比,我希望尽可能地将它拍成一个家庭故事。」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与编剧团队从剧本阶段到后期剪辑,都显著加重了妻子美里(孙艺珍饰)的角色分量,从而强化了家庭内部的利害关系。

他将影片定义为对现代父权社会中,男性为自己设定的狭隘男性气概框架 ,以及「一家之主」责任感的探索。
因此,这次改编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借用了一个关于经济焦虑的普世故事框架,深入剖析了一种具有文化特殊性的病理。
工作不仅意味着金钱,更是维系父权身份的支点,它的丧失所引发的,是一种远比贫穷更深刻、更具存在主义色彩的崩塌。
影片开篇,主角文洙正处于人生的巅峰时刻,他感到自己已经实现了一切。他的身份完全由其职业成就(年度「纸浆先生」)和他作为供养者的角色所定义——为妻子、两个孩子乃至两条宠物狗提供了一个梦想中的家园。
他象征着韩国经济高速发展时期那种稳定、中产的传统家长形象。

文洙的困境与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所留下的长期社会经济创伤紧密相连。这场危机彻底粉碎了终身雇佣制的神话,催生了一个极端的双轨劳动力市场:一边是享有高度保障的正式工,另一边则是随时面临风险的非正式工。
此外,文洙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可以通过韩国特有的「大雁爸爸」现象来理解。这个词汇描述的是那些为了子女的海外教育而独自留在韩国工作的父亲。他们往往被简化为「赚钱机器」,承受着巨大的孤独感和和家庭疏离的恐惧。
尽管文洙的家庭并未远赴海外,但他承受着同样的心理重负。他拼命保住房子的行为,实际上是为了维系家庭单元的物理存在,以对抗沦为「大雁爸爸」的命运。

文洙的谋杀计划并非单纯的犯罪行为,而是对他所失去的专业工作的一次怪诞戏仿。他以一种项目管理的思维模式来处理消灭竞争对手这件事:他设立虚假公司、安排面试、研究目标 。这种行为将他所面临的残酷就业市场从比喻变成了现实。
他的暴力被重新定义为一种绝望的尝试,试图以他唯一剩下的方式来执行一项任务,展现自己的能力和生产力。影片的黑色幽默正源于这种错位:将求职过程中的平庸语言和流程,应用于谋杀的恐怖行径。
因此,文洙的连环杀戮成为了一种可怕的新式工作。在被剥夺了作为社会有价值成员的能力后,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充满暴力的项目,在这个项目中,他可以再次成为主导者、管理者和成功的执行者,以此来绝望地证明自己仍有价值。
影片的结构精准地调动了观众的情绪反应。它以家庭剧的温馨开场,随即转为职场讽刺剧,最终坠入惊悚片的深渊。观众经历了三段式的情感旅程:先是发笑,然后被恐惧惊醒,最终陷入反思。初期的幽默感源自文洙的笨拙,以及妻子不合时宜的来电等反复出现的喜剧桥段,这使得后续不断升级的暴力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影片拒绝为文洙贴上非善即恶的简单标签。观众被置于一种游离状态。既能理解他的绝望处境,又对其行为感到震惊。
李炳宪在表演中,也着力于在角色行为日益走向极端的同时,维持观众的同理心,使观众直面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影片中黑色幽默的运用,不仅仅是一种风格选择,更是一种主题论证。它暗示着,现代资本主义内在的残酷性是如此荒诞,以至于人们最初只能通过笑声来消化它。幽默在此充当了一种麻醉剂,让观众能够接触到一个难以承受的现实。
然而,随着情节的推进,朴赞郁系统性地消解了这种麻醉效果,迫使观众感受到情境中赤裸裸的痛苦,从而揭示出被笑声所掩盖的真正恐怖。

朴赞郁曾表示,正因为影片处理了沉重的道德困境,才需要更加滑稽和幽默,以揭示晚期资本主义的悲剧性荒诞 。
观众起初嘲笑文洙的笨拙行径,这是一种对抗其失业和丧失家园之严酷现实的心理防御。
但影片的基调转变,让观众从由衷地笑,到不安地笑,最终完全笑不出来,正代表了这种防御机制的失效。
最终的恐惧与反思,才是贯穿始终的真相。朴赞郁用幽默作为特洛伊木马,植入了一场毁灭性的批判。我们嘲笑着体制的荒诞,直到被迫意识到自己就身处这个笑话之中,而这一点也不好笑。
朴赞郁在拍摄文洙的暴力行为时,并未将其处理为混乱的情绪爆发,而是呈现为精心编排的、近乎仪式化的过程。
面试场景被拍得如同宗教仪式,这一美学选择将谋杀从单纯的犯罪行为,提升为一种在新兴的自我保护宗教中的变态圣礼。
文洙不只是在杀戮,他是在举行一场仪式,以驱逐自身的过时感,并重新夺回他在世界中的位置。

朴赞郁的电影向来以其高度风格化、甚至带有美感的暴力描绘而著称 。通过仪式化的镜头语言,他将这些行为从现实主义中抽离,赋予其沉重的象征意义。
谋杀,在此成为了在资本主义祭坛上必须献上的祭品。为了得到工作,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这种视觉框架强化了影片最黑暗的论点:这个系统的逻辑是如此扭曲,以至于它为那些渴望留在其中的人创造了自己的一套黑暗仪式。
影片的上映时机,也精准地切中了全球范围内对未来工作的普遍焦虑。朴赞郁指出,尽管故事源自二十年前的小说,但在今天「机器取代人」和「职场被算法控制」的语境下,它反而更具现实意义。
这一点在韩国尤为突出,因为该国拥有全球最高的工业机器人密度。影片探讨了个体的消亡与人类的失位感。无论是被人类管理者还是人工智能所驱动,整个系统越来越倾向于根据预设的功用性而非内在价值来评判个体。

影片将故事背景设定在造纸行业,这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选择。纸张代表着有形的、传统的、模拟的世界,一个依赖人类技艺和知识的领域。文洙,这位「年度纸浆先生」,正是这个物理领域的大师。
他的斗争,隐喻了模拟时代的人类在日益数字化、自动化的世界中所面临的困境。他所采取的暴力、亲力亲为的谋杀手段,是对系统性和技术性淘汰这种抽象、无形威胁的一种原始、物理性的回应。
当今工人面临的威胁与人工智能、自动化和算法相关,这些都是数字化的、抽象的力量。而文洙的专业知识在于纸浆的物理特性,他的价值与一个有形的产品紧密相连。那个抛弃他的系统,却是基于效率和利润等无形指标,并且即将被人工智能进一步优化。
他对这个抽象系统的反抗方式又是极度物理化的:他用自己的双手和各种实体武器进行杀戮。他正在用模拟时代的工具对抗数字时代的威胁。

因此,整场冲突可以被解读为一场象征性的战斗:一个 「纸人」,试图在一个趋向纯数据的世界里,用暴力重申其物理存在的重要性。
他的悲剧在于,他无法用斧头杀死一个算法。
《无可奈何》也标志着朴赞郁在其职业生涯中对「复仇」这一母题的探索,进入了一个关键的演进阶段。
他广受赞誉的「复仇三部曲」聚焦于错综复杂的个人恩怨,其中的复仇对象是具体、可识别的个体。
然而在本片中,真正的敌人是那个无形的、抽象的社会经济系统本身。
文洙的暴力最终是横向的。他没有攻击解雇他的企业高管,而是将矛头对准了他的同类——那些与他惊人相似的「另一个自己」。

这使得影片成为一份政治宣言,揭示了压迫性系统如何巧妙地煽动被剥夺权利者之间的内斗。
他的愤怒是强烈的,却被可悲地引向了错误的方向。这是对资本主义如何通过将矛盾内化来吸收和消解反抗的尖锐批判。
《无可奈何》可以说是朴赞郁迄今为止政治立场最鲜明、也最令人绝望的作品。
它将导演标志性的美学控制力和黑色幽默天赋,与一种对当代生活的猛烈批判融为一体。
影片结尾那个病态的幸福结局,是全片最残酷的点睛之笔,它暗示着,要在这个系统里生存下去,就必须彻底放弃自己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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