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arah Hemming
译者: 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Financial Times
（2025年7月21日）
「我想，我们其实都不太敢去进行那些让人感到不自在的对话。」苏茜·米勒说道。
苏茜·米勒
彼时，我们正身处伦敦热浪中，一个闷热沉重的国家剧院工作室会议室。可以说，这位曾做过律师的澳大利亚剧作家，正试图改变这种局面。
她的戏剧《初步举证》在2022年登上伦敦西区舞台：这是一部充满张力的独白剧，主角是前途光明的年轻辩护律师泰莎（由朱迪·科默精彩演绎）。然而，当她以约会强奸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在法庭时，她对法律体系的信任被彻底动摇。突然之间，泰莎站到了制度的另一边：她的身体、衣着、私密往事和个人行为都被逐一审视，而她叙述中哪怕最微小的不一致之处也被紧紧揪住不放。
《初步举证》
米勒回忆说，即便在年轻时做律师的时候，她就对法律体系处理性侵案件的方式心存疑虑。「大家都说，『啊，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体系，你就不是一个好的辩护律师。』而我心里想，『总有一天我要写点东西，让他们看到我真正的想法。』这部戏，就是那时候的念头实现了。」
《初步举证》对泰莎经历的震撼性呈现引发了广泛共鸣。此后，该剧登上百老汇舞台，斩获多项大奖，并通过英国国家剧院的流媒体平台NTLive吸引了全球超过150万观众观看。由辛西娅·艾里沃主演的电影版将于9月开拍；与此同时，该剧还将在英国和爱尔兰展开巡演，科默也将回归，饰演泰莎一角。
《初步举证》
而在现实层面上，这部剧产生的影响更为引人注目。一位高级法官在观看演出后，重写了法官在强奸案庭审中向陪审团宣读的指示词。在北爱尔兰，另一位法官则规定，审理强奸案的法官必须先观看这部戏的录像。一群女性大律师也正在推动现行法律的改革，尤其是希望在立法层面进一步明确「性同意」的定义。
然而，让米勒动笔创作新作《非穷尽列举》（Inter Alia）的，却是一群14岁左右的男孩看完《初步举证》之后的反应。
「演出后，其中一个孩子兴奋得跳来跳去，说『这是我看过最棒的戏！』但接着他说：『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强奸。』」（剧中，泰莎与施暴者在此之前已有过自愿性关系，而后者后来强行与她发生关系。）「我当时就想，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们甚至意识不到那是强奸，那么我们所建立起来的教育和文化，不仅辜负了他们自己，也辜负了女孩们。」
《非穷尽列举》
米勒是一位年逾六十、机敏又富有幽默感的女性，她意识到真正需要的是更广泛的对话：「这远不只是一个法律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而《非穷尽列举》正是投入到这场漩涡之中。这部正在伦敦国家剧院预演的新作，以杰西卡（由裴淳华饰演）为中心展开。她是一名王室法院法官，却和泰莎一样，当家庭遭遇危机时，迅速发现自己也站在了法律体系的另一边。
这是一部结构精巧的作品，在杰西卡的职业与个人生活、公众与私人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拉丁语「inter alia」的意思是「除其他事情之外」，而这部戏正是关于女性常常需要进行的多重平衡。「但我也希望她是一名法官，因为我想让故事继续指向法律体系，以及下一场必须展开的对话。」
剧作的核心问题是：我们该如何教育男孩？尤其是在极端暴力色情内容与厌女型网红的恶劣影响下。米勒指出，问题在于——成年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他们青少年时期以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多大变化。
「我们都非常担心孩子的教育状况，希望把男孩培养成会善待女性的人。」她说，「可是在我们不了解的地方，还有太多因素在起作用。当我做研究时，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所能接触到的色情内容极端得多，而且完全被正常化了。一天24小时，11岁的孩子都在学校里看这些东西。」
「色情片本来就不应该承担性教育的功能。」她继续说道，「可这些男孩们却依赖它来学习应该做什么、怎么做、该如何表现。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他们的性观念。于是他们开始认为掐脖子是应该尝试的，或者觉得如果自己喜欢，那就完全可以不经同意就对别人这么做。」英国政府最近已采取措施，将色情作品中对掐脖子行为的描绘定为非法。但正如米勒指出的：「如果我们不公开讨论这些，他们又怎么可能去质疑、去辨析这一切呢？」
开启这样的对话并不容易。米勒对一位五十多岁男性观众的反应印象深刻。「他说：『看了你的戏，我觉得像我这一代的很多男人，回头想一想，能保证自己当年做的事都完全合乎这种规范吗？所以我们根本没法和儿子谈这些，因为我们自己也有点害怕。』这让我感到非常震惊。」
她和导演贾斯汀·马丁希望能推出该系列的第三部戏，主题是「探讨以一种替代性的方式，来谈论这些问题。」
「我认为在性侵和强奸的语境中，还可以存在另一种体系。」她说，同时强调法院审判仍然十分必要，因为那是非常严重的犯罪。「但或许可以有一个与法律并行的不同程序，依然属于法律范畴。或者设立专门的性侵法庭，让法官和陪审员真正理解，何为创伤。」
「在纽约，有一个规模很大的试点项目，尝试将恢复性司法应用于性侵案件，如果情境合适、并且由受害人主导……我并没有现成的答案。但我认为，必须要有人提出这些问题。」
米勒坐在桌子对面，端着一杯咖啡，整个人充满活力。她最初学习的是免疫学和微生物学，后来转向法律，再之后投入剧作创作。她曾从事律师工作长达15年。我问她是否会回到法律行业？「不会，我已经彻底不干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很热爱那份工作，但它实在让人压力太大了，特别是因为我接触到的案子，往往都是一个个悲惨的人生。」
但她认为，自己当年的工作与如今的创作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法庭与剧场之间也存在相通之处。「法庭上的许多环节本身就带有表演性。」她补充道，这两个领域的成功都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人们是否善于讲故事。
正因如此，在她的经验中，戏剧能够并且确实会引发现实世界的改变。「细节能够激发共情。而当你想到『这些事可能发生在我或我所爱的人身上发生』时，冲击就会更加强烈。《初步举证》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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